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十四章

關燈
第五十四章

苻長卿與安眉在刺史府中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然而這所謂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靜”罷了。

眼下亂匪已經攻占了京城,各路人馬魚龍混雜,將洛陽攪得烏煙瘴氣。混戰聲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宮首當其沖成為了亂匪進攻的目標。富貴人家的朱門被昔日貧苦的人們用鐵鎬砸開,他們帶著仇恨與興奮,像突然闖進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可以在其中肆意地燒殺搶掠、焚琴煮鶴,綾羅綢緞與金銀珠寶是老天賜給他們的軍餉;昔日藏在重重樓閣中的美女嬌娥,也可以任他們恣情染指。

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醉生夢死光怪陸離,對他們來說,正是作亂最大的樂趣。

在這樣風雨飄搖的日子裏,大門緊閉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蕭條,遲早也會被人撞開。

苻長卿選擇按兵不動,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靜養身體,心中卻是每一刻都在運籌帷幄,小心計算。他有時會把一些想法透露給安眉,然而更多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時下的局勢,於是他只好與安眉緊緊相擁,似乎如膠似漆的時光,可以暫時像迷離的濃霧一般,遮蔽掉四周滿目的瘡痍。

“大人……”此刻安眉攥著苻長卿的衣襟,將羞紅的臉埋進他的懷中,“這麽說,在柳木棺中的時候,你……你都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

苻長卿不能答她,只一徑笑著,從袖中抽出那張早準備好的字紙,促狹地在安眉面前展開,要她讀:

“叫我苻郎。”

“哎……”安眉軟軟呻吟了一聲,像喝醉了酒似的,雙頰燒出兩抹紅雲,星眸中閃爍著點點淚光,卻就是不敢定睛看他,“苻,苻郎……”

苻長卿聽著安眉這般親昵地稱呼自己,一雙幽黑的眸子裏映出她含羞帶怯的模樣,不禁擡手撫過她的鬢發,雙唇在她細嫩的額角落下點點碎吻——她終於能夠這樣稱呼他,而他在有生之年,也終於能夠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真是出生入死後何等的幸事!

如今他只盼著喉嚨可以盡快覆原,否則積壓在心中的千言萬語,何時才可以對她盡情吐露?這兩天他時常覺得喉中發癢,似乎藏在布帶下的傷口正在逐漸愈合,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像個正常的活人了。

苻長卿尤在默默沈吟,這時依偎在他懷中的安眉卻忽然不再動彈,他低下頭,看著懷中人再次陷入沈睡,不禁滿是眷戀地又落下一吻。少掉半條命的安眉極度虛弱,一天中總有大半時間在昏睡,苻長卿就趁著這時與計吏議事,並不會耽誤照料安眉的時間。

正如此刻,他在安頓好安眉之後,便獨自一人前往刺史府的前堂議事,聽計吏稟報洛陽最新的局勢變化。

“大人,聽說今天負責把守神武門的羽林軍右衛府,已經向亂匪投降了。”計吏愁眉不展地對苻長卿道,“再這樣下去,皇宮遲早也守不住的……”

意料中事,苻長卿暗自心道,卻將一切險惡的打算,統統藏在幽暗的雙眸之下。

……

這一日午夜,洛陽城依舊是哀鴻遍野火光沖天,苻長卿徹夜無眠地傾聽著窗外的動靜,因此當震天的喊殺聲猝然包圍住豫州刺史府時,他立刻搖醒安眉,將她抱出後堂。

安眉正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感覺到苻長卿將自己急匆匆地抱起,於是她半睜開眼睛,咕噥了一聲“苻郎”,接著就被那震天的喊殺聲嚇得滿面蒼白:“苻郎,發生什麽事了?”

不用苻長卿回答,很快安眉也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立刻緊張地攀緊苻長卿的脖子,任由他將自己一路抱向馬廄。這時作亂的匪寇已經砸開了刺史府的大門,苻長卿立刻翻身上馬抱緊了安眉,提韁策馬,由刺史府的後門搶了出去。

安眉縮在苻長卿懷中半睜開眼睛,乍一出刺史府,便看見了熊熊火光下一張張猙獰的人臉,她不由得揚聲尖叫起來,在鐵器刺耳的碰撞聲中緊閉雙眼,不敢想下一刻命運會發生怎樣的遽變。

這時苻長卿已拔出腰間佩刀,拼盡全力格擋開亂匪的襲擊,他身下的駿馬在敵人的包圍中踢騰著馬蹄,卻不知該往哪裏撒開步子。在與亂匪的近身纏鬥中,苻長卿寡不敵眾,胳膊上冷不防就挨了一刀,他在劇痛中咬緊牙關狠踢馬腹,身下的駿馬終於噴出一口粗氣,嘶鳴著沖出了重圍。

然而四周亂匪如麻,眼前總是不斷閃出人影試圖攔下奔跑的駿馬。苻長卿在紛亂的火光中雙眸圓睜,不斷舉起佩刀左劈右砍,最後忽然有人將一支燃燒的火把擲向了他們,苻長卿護著安眉側身躲避,拼盡全力,卻終究還是被受驚的馬兒顛下了馬背。

他護著安眉在地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好容易頭暈腦脹地穩住身子,這時候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一把長刀已向他頭頂劈來。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苻長卿只覺得喉中一痛,下一刻已是嘶聲大喊道:“慢著——”

他的聲音沙啞怪異,卻又充滿張揚跋扈的威嚴,使得正要痛下殺手的匪寇竟一時楞在了當場,鋒利的刀刃就險險懸在了離苻長卿鼻尖三寸遠的地方。

“你這廝,都死到臨頭了,還敢囂張!我操你祖宗……”那寇匪不甘心自己被苻長卿的喊聲震懾,待回過神時,就開始怒目圓睜地罵罵咧咧起來。

苻長卿對那寇匪的辱罵不以為意,只是摟緊了懷中震驚不已的安眉,徑自嘶啞地開口道:“你們的首領徐珍,與我是舊識,我手中有他想要的東西,你帶我去見他,必能獲得重賞。”

“大膽!我們大王的名諱也是你能亂叫的嗎?!”那寇匪瞪著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可又聽苻長卿能夠直接報出徐珍的名字,心裏已是將信將疑,“你說的倒輕巧,就憑你這一句話,就想要我帶你去見大王?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誆騙我去送死呢!”

苻長卿氣喘籲籲地一笑,伸手將安眉擡起的頭按回自己胸前,徑自對那寇匪道:“我騙沒騙你,你試一試就知道,這樣吧,你就想辦法去徐珍的大營遞一句話,說找到了一個自稱是大王夫人的女人,姓安名眉,就行了。”

那寇匪轉了轉渾濁的黃眼珠子,將刀尖往安眉脊背上一指,甕聲甕氣地問道:“你說的大王夫人,難道就是她?”

苻長卿立刻將安眉摟得更緊,又伸手撥開了寇匪明晃晃的刀尖,從容不迫地回答道:“不管是不是她,此刻我們二人你誰都傷不得。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好處,不妨就按照我說的路子試一試,如何?”

那寇匪果然猶豫著收了刀,滿臉橫肉地對同夥們下令道:“把他們捆起來看好咯,我去大營那兒打探打探,若是得了好處,少不了兄弟們的!”

“好嘞,大哥盡管快去,這兩人由我們看著,包管一根毛也少不掉!”

很快苻長卿就被亂匪們五花大綁,安眉因為腳傷行動不便,又哭得厲害,亂匪們忌憚她也許真的是大王夫人,因此倒不敢為難她,只是用繩子在她手上松松纏了幾圈。苻長卿受傷的脖子此刻又遭麻繩緊勒,令他喉間一陣刺痛,只能仰著頭氣喘籲籲地咳了幾聲,咽下幾口血沫。

然而就在苻長卿連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安眉湊到了自己跟前,緊接著脖子上就是一陣輕松。於是他垂下雙目瞄了一眼,才知道是安眉用牙齒咬松了他脖子上的繩結。

“苻郎,苻郎……”他聽見耳邊響起安眉的呢喃,哽咽的聲音裏飽含著難以置信的喜悅,“苻郎,你……可以說話了?”

苻長卿仰著頭無聲地笑起來,像是想叫安眉放心似的,不顧喉間被牽連出的劇痛,重重地“嗯”了一聲:“對,現在我能說話了……”

“太好了,太好了……”安眉喜極而泣,將額頭抵在苻長卿的肩上,越發哭個不住。

“只是聲音太難聽。”苻長卿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暗暗又咽下一口帶著腥味的血沫。

安眉立刻搖頭,抽噎著吸了吸鼻子:“不會,只要能說話,就比什麽都好。苻郎,你說徐珍他現在做了大王?距我上一次在滎陽見他,不過才短短幾個月,他怎麽會變得那麽……”

苻長卿看著安眉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不禁在心中暗暗冷笑了一聲——那徐珍之所以會當上大王,恐怕都要拜那五只蠹蟲所賜,一切的謎底,在見到徐珍之後就會解開吧?於是他輕聲寬慰惶惶不安的安眉道:“別怕,他有了你的消息,一定會派人來接你,到時候……”

“不!”安眉打斷苻長卿氣喘籲籲的話,滿臉蒼白地抱住他啜泣起來,“他恨你,他一定恨你!你忘了你曾經對他的同伴做過什麽嗎?——車裂!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怎麽辦……”

“別怕。”苻長卿笑著輕哄,卻將玩世不恭的嘲諷藏在心中——當初他車裂匪首,只怕正中了徐珍的下懷,也只有他懷中這個傻女人,才會將世人都想得那樣單純。

“苻郎……”安眉仰起臉看著從容不迫的苻長卿,猜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只是將臉再次埋進他的懷中,暗暗下定了決心——無論生死她都要陪在他身邊,只要這樣就夠了。

須臾之後,幽暗的街巷忽然人聲嘈雜,數十支明晃晃的火把次第排開,照得街巷亮如白晝。坐在街角的苻長卿和安眉一時無法適應這亮光,瞇著眼睛望向這份喧鬧嘈雜的來處。這時整條街巷忽然又安靜下來,每一個舉著火把的寇匪都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等著迎接某位即將到來的大人物。

當整條街巷安靜得只剩下松明輕輕的爆裂聲,街巷的一頭驀然響起一陣肅然有序的馬蹄聲,十幾匹馬先後踏入了並不寬闊的街巷,而當中為首的一人,正是與安眉闊別已久的徐珍。

如今的徐珍依舊像曾經那樣沈默寡言,臉上布滿嚴肅的紋路和溝壑,又被風吹日曬出黑紅的顏色。他比過去更加壯碩,此刻威風凜凜地騎著馬上,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地俯視著苻長卿和安眉。

安眉渾身篩糠般發抖,面色慘白地看著徐珍翻身下馬,一路邁著沈甸甸的步子走到自己面前。

“的確是她,”徐珍面無表情地盯著安眉的臉,對部下們下令,“帶她回去,男的就地梟首。”

“不——”安眉立刻驚叫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苻長卿不放,兩只眼睛像被火灼燒一般,赤紅地盯住徐珍,“你不能殺他!你不能殺他!”

徐珍聽著安眉的尖叫,雙眼不禁流露出看瘋子一樣的目光,透著點憐憫和好笑:“我不能殺他?”

他輕咳了一聲,一邊轉過身子,一邊對部下言簡意賅地下命:“動手。”

這時一直沈默凝視徐珍的苻長卿,卻全無懼色地輕笑了一聲:“大王殺我容易,只怕第五只蠹蟲,大王就沒辦法找到了。”

已經背轉身子準備上馬的徐珍立刻停住動作,回身緊盯住仍在微笑的苻長卿,滿臉狐疑地問出一句:“你說什麽?”

“我說,大王如果殺了我,就沒辦法找到第五只蠹蟲,或者說,是沒辦法找到能夠附在安眉身上的……另外一個人了。”苻長卿意味深長地彎起唇角,幽黑的雙目緊盯著徐珍,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珍果然因他的話而陷入沈默,片刻之後才又開口道:“帶他回去。這兩個人,都給我帶回大營。”

苻長卿徑自胸有成竹地一笑,在晃動不定的火光中望著徐珍的背影道:“安眉的雙腳受了傷,大人最好再撥一匹馬給她。”

徐珍回頭望了苻長卿一眼,又看了安眉一眼,示意手下照苻長卿的意思辦,這才再次動身上路。安眉滿臉蒼白地被寇匪們扶上馬,發顫的雙手緊緊抓住鞍韉,驚惶地望著在馬下步行的苻長卿問:“苻郎,現在這又是怎麽回事?”

“噓。”苻長卿微笑著示意安眉噤聲,只是側過臉望著她,輕聲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只要知道這點就好。”

安眉聽了苻長卿的話,不禁眼底一熱,咬著唇點了點頭。

--------------------

以下接出書版內容

--------------------

亂匪在洛陽城中選擇的駐紮的地方,竟然是洛陽城東的昭王府,苻長卿當日

正是從這裏將杜淑擄走,而遍尋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選擇在這裏落腳,真是絕妙的諷刺。

故地重游,苻長卿哭笑不得地踏進王府,這時只聽安眉驚呼一聲,目光駭然盯著一具懸掛在側門上的屍體,

忍不住捂著嘴嘔吐起來.苻長卿認出那具殘不忍睹的屍體正是昭王,立刻皺起眉囑咐安眉,“閉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然閉緊雙眼,卻面色蒼白趴在馬上,對苻長卿囁嚅 道:“可是苻郎,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個人看著有點眼熟。。。”

苻長卿聞言臉色一變,咬著牙沈默了片刻,才對安眉輕聲道:“大概他曾到苻府做客,你無意中見過他。。。”

“哦,這樣啊。。。”安眉閉著眼點點頭,這時馬匹再次前行,將她馱進了王府深處。

如今諾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珍貴的木材被人從門窗上卸下來當柴燒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搶一空,婢女和妃嬪們混在一起伺候著吆五喝六的亂匪們,她們皆是衣衫淩亂,神色淒楚。

當安眉被扶下馬時,呈現在她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幕令人辛酸的畫面。她不禁側過臉,不忍看那些亂匪門不堪入目的醜態,自然也就無從發覺當昭王的女眷們看見她,眼中流露出的古怪的神色。

幾名包著黑色頭巾的亂匪將苻長卿與安眉狼狽地進入客堂,相當寬容大量地命人給苻長卿松了綁,又在屏退眾人後請他們入座,“苻刺史,請。安眉,你也坐吧。”

苻長卿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在側席上從容坐下,擡起雙手對徐珍作了一輯,“想不到大王在這裏落腳。”

“恩。”徐珍不動聲色輕哼了一聲,刻意對苻長卿輕描淡寫道,“那天我們沖進洛陽,一路尋到這座王府,直到把那個昭王拷打死了,都沒能找到安眉,後來幹脆就駐紮在這裏了。”

苻長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驚疑的眼神,徑直對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並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見苻長卿一語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鐵青地盯著他問:“你知道我想找誰?你為什麽會知道?”

“大王,難道你忘了我是一個刺史嗎?”苻長卿面對徐珍氣勢洶洶的質問,依舊從容不迫地淺笑道:“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沒有查不明白的。”

“是嗎。。。”徐珍聽了苻長卿的話,若有所思地轉身回到塌上坐下,嚴肅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陰郁而詭異。

“既然刺史你都已經知道了,那我們倒可以敞開天窗說亮話了。”

“沒錯。”苻長卿低下頭,抱拳輕咳了一聲,才又擡眼緊盯著徐珍,緩緩開口道,“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時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有幾點我不太明白,比如當日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什麽時候找到你的?”

“這事說來話長。”面對苻長卿的逼視,徐珍別開目光,緩緩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經知道,那過去的事,我也不妨對你說一說。。。”

“自從我被抓到大興渠服役,一年來算是吃夠了一輩子的苦楚,和我同來的一幹鄉親,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婆娘安眉找到渠上來---我之所以到今天都還記得那個日子,是因為那天正是重陽,她給我帶來了許多重陽糕。可是略略聊過幾句之後,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婆娘。她的身體裏附著另一個人,那個人口齒伶俐,精明得可怕。”徐珍說到此處稍稍頓了頓,沈浸在回憶裏的面色不禁浮現出一抹興奮的潮紅,“她告訴我,她已經賺到了很多錢,多得我這輩子想象不到。這些錢她已經轉到了一些私鹽礦和私鐵礦上,雖然這些舉動觸犯了王法,但能迅速地地利滾利,即使她不親自去經營,也可以把本錢積累得更多。我問她要這麽多錢做什麽,她說以後可以用這些錢去做一件很的事,到時候我就知道。她還說,以後還會有其他人借著安眉的身體來找我,但安眉本人遲早也會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別,切勿洩露機密。。。”

苻長卿聽到此處,不禁苦笑了一聲,然後對徐珍道:“是不是沒過幾天,又有一個人附在安眉的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時她的身份已經是滎陽縣的師爺了?”

“沒錯。”徐珍點點頭。

“你知道他們是蠹蟲嗎?”苻長卿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難道就沒有別的想法?”

“沒有。”徐珍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蠹蟲,我也沒有問。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婆娘中了邪,但當她掏出大把的金銀的時候,我就信了她的話--只要她能為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我又何必問那麽多呢?”

苻長卿在燈下靜靜看著徐珍的臉--那是一張麻木無情的臉,無論命運的改變是好是壞,都只會麻木的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藥。

“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錢買通了大興渠的守備,天天晚上與我們聚在一起密談。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然要我們舉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們聽了她的話,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她說的那些話,我學不來,可就是覺得句句在理---就象她說的,大興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們再這樣下去,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條。與其坐著等死,還不如拼一拼,那樣才對得起這世上一遭;何況那人已經為謀反準備好了本錢,之前盤下的鹽礦 鐵礦,一本萬利,將來造反時不愁煉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沒鹽吃!再說過不了多久,自然有人來指點我們兵法戰術,如果那個人沒來,一切計劃都算作廢,對我們也沒有任何損失。這樣一合計,我們不做白不做,大家也都很興奮!”徐珍說到此處,不禁瞥了一眼滿臉蒼白的安眉,“只可惜,就在我們盼著她再來幫我們造反的時候,來的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裏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囑咐,一切順著她的心意,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早點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個多月,我們竟然只盼來了一封信---渠上哪裏有人識字?最後還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開來分別請教先生,才算弄明白

信裏所寫的內容。原來那信上寫的全是兵法戰術,一個比一個更厲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個人沒法親自來教,我們都學得半生不熟,誰知就是這樣憑著信中所說自學,學了沒幾天,竟連信也斷了。”

苻長卿聽到這裏不禁唇角微翹,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裏暗道:你們的信箋當然會斷,因為我扣下了她的鴿子。

“就這樣盼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好幾個月吧,我們始終等不到進一步的消息,可是我們學了那麽多兵法,不試上一試,叫人怎麽甘心呢?”徐珍說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變,回想當日的時光仍是心有餘悸,“也就是那一次,我們決定不再等待,自己動手和那幫官兵鬥上一鬥!誰知時機的確不夠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聽從了“安眉”的囑咐,沒有搶義軍頭領的位置,想來被車裂的那個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蟲還不知道勸大王你韜光養晦,的確本事了得。”苻長卿聽到此,不禁冷笑了一聲。

徐珍聽出苻長卿語帶嘲諷,卻並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徑直對他揮了揮手,“我不知道你文縐縐說的是什麽。不過,我現在的確做上了大王,這讓我越發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個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沒錯,你別以為我狂妄,當初把我從天牢裏救出來的那個安眉,就是這麽對我說的!她說安眉一共會被附身五次,而她 第四次,最後那個附身的人擁有天下第一的才智,會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輔助我當上開國的皇帝,成為一代聖君!”

徐珍激動忘形得一氣說完,亢奮的身子疲軟下來,氣喘籲籲地歪在塌中盯著安眉,似乎恨不能看穿她的身子,尋找那個他迫切需要的靈魂,“第四個人會用劍,她幫助義軍的鐵礦作演煉出了鋒利的武器,比官兵要鋒利的多!

並且她教會我我們更多的兵法戰術,還有近身格鬥的技巧。。現在我只差第五個人來幫助我了。在攻進洛陽之前, 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說她就在這座昭王府裏,可是當我們沖進昭王府時,卻怎麽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個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沒有問出她的下落。。不過現在好了,我總算找到了這個女人,可能,好象並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此時安眉滿臉慘白,聽徐珍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已駭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在她昏迷的日子裏,蠹蟲竟然做了那麽多可怕的事情;而當這些一件件事情聯系起來後,竟然顛覆了整個天下!那些足以顛覆天地,十惡不赦的大罪,原來都是在她無意中犯下的!

她是這天下的罪人。

苻長卿看著安眉失魂落魄的摸樣,知道她已經被真相嚇破了膽,慌忙俯身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別怕,我們有辦法挽回的。。。”

挽回?現在還有辦法挽回嗎?安眉滿臉是淚地擡起頭,看著苻長卿無比從容的講事實告訴徐珍,“很遺憾,大王,你找得那個人,已經消失了。”

“你說什麽?”徐珍瞪大了眼,一時無法消化苻長卿的話。征楞在當場。

“我說,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永久得消失了;而安眉,將永遠是安眉,她無法輔助你成為一代聖君。”苻長卿無情得打破徐珍的美夢,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諷。

“你說什麽?”這時徐珍終於醒悟過來,他霍然起身拔出腰刀,狠狠地沖到苻長卿面前,“你說安眉,今後永遠都只能是安眉?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

“因為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被我逼出安眉的身體,然後,被我殺死了。”

苻長卿挑挑眉,輕描淡寫地道出事實,一雙幽黑的眼珠在燭光下閃閃發亮,滿是挑釁地看著徐珍。

“你--”一剎那徐珍目雌欲裂,恨不能將苻長卿和安眉碎屍萬段,“你們,你們壞了我的大事!”

說完他揚起手中的腰刀,頭一個想劈的,竟然是贏弱無辜的安眉,“你這個無用的蠢女人,為什麽不讓她附身來見我?”

“慢著!”苻長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著牙對他冷笑道,“如果你現在殺了她,那麽連最後的半點指望,你都不會再有了!”

“你說什麽?”徐珍氣喘籲籲地瞪著苻長卿,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已經殺了我想要的那個人!現在只有這蠢女人活著,我還能有什麽指望?”

“難道你以為,天下就只有那一個人能輔佐你媽?”苻長卿嗤笑了一聲,緊緊盯著徐珍的雙眼,猛地推開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給我,由我來幫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這一句話,讓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全都被震懵,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半個字來。直到許久之後,徐珍才緩緩回過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來幫我?嘿,就憑你?我憑什麽相信你?”

“就憑我有辦法殺死那個人,你就無須質疑我的能力;而現在我和安眉兩個人的姓名都捏在你手裏,難道你還擔心,我會做出什麽對你不利的事情?”苻長卿冷冷一笑,然後起身踱開兩步,回頭望著徐珍道,“如何?這筆交易,你也可以選擇不做。”

徐珍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盯著苻長卿看了半天,對著這塊天上掉下的餡餅小心猜測了許久,最終卻低沈地開口道:“你是一個士大夫,我不需要一個士大夫……你隨我來。”

苻長卿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隨後便從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後,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後堂庭院。盤踞在後堂的亂匪們一看就苻長卿,立刻怪笑著拍起了巴掌,對著他陰陽怪氣地大喊起來,“來了來了,又一個……”

“嘿,這人的頭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長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根本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徑直跟著徐珍踏入後庭,在剛一跨國後庭月洞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堆在庭中的人頭塔!

原來徐珍與苻長卿不知不覺就說到了天亮,此時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足足堆成高塔狀的一排排人頭,看上去煞是猙獰恐怖。徐珍以為苻長卿肯定會被嚇得手足無措,於是得意揚揚地走到人頭塔邊上,仰起頭傲慢地對他道:“現在你看見了吧?這座人頭塔,是我們義軍攻破洛陽後,從戰敗的俘虜裏割下來的,這裏面沒有五品一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看到熟人了?呵呵……帶你來看這個,就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們士大夫,和我們壓根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們怎麽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長卿聽了徐珍的話,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慘絕人寰的人頭塔,然後徑直上前繞著它轉了兩圈,忽然指著其中一個人頭說:“這個人是朝中的禦史大夫,他可以在你登基後,幫你起草詔命文書。”

徐珍聞言一怔,然後看見苻長卿又伸出手,指向人頭塔的另一層,“這個人是車騎將軍,他可以幫你統率是有的戰車營,並且至少可以幫你招降三千羽林軍;而在他上一層的這個人是龍驤將軍,他原來在朝中統率全國的戰船和水軍……可是你知道嗎?大王,你卻把他們全殺了,僅憑這一點,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長卿的一席話堵得啞口無言,他沈默了半晌,擡起頭盯著冷漠的苻長卿,過了好半天才喃喃開口道:“好吧,那你認為,我該怎麽做?”

“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這是為什麽?”苻長卿挑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來,“就是因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戰亂中被殺光了。大王,你圖一時之快講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殺光,這樣做毫無意義——天下的土地那麽多,改朝換代後必然還是會出現新的士大夫,而這批人講會由你現在的部下來充任,可以想必你也清楚,你的這些人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對不對?出來瓜分一下戰利品,他們又怎麽幫你坐穩江山?”

這時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門外,壓低了聲音道:“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

苻長卿抿起唇,又是淺淺一笑,“沒錯,這些淺顯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你換了你想要的那個人來輔佐你,她也必然會同我一樣說出這些勸諫的話。大王,你要知道,你這座人頭塔裏的人才,至少抵得上兩個足智多謀的她。”

他的口氣帶著十足的傲氣,與生俱來的氣勢讓徐珍不由自主地信服——盡管此刻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徐珍,但貴為士族的苻長卿,依舊對貧民出身的徐珍有著無法言說的威懾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許久之後,徐珍喘著粗氣舔了舔嘴唇,“這樣吧,我會任命你當我的軍師,如果你能像你所說的那樣給我帶來好處,我就不會為難你和安眉,事成之後,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多謝大王。”苻長卿聽了徐珍的許諾,恭謹地欠了欠身,輕聲道,“我只要安眉就好。”

“哈哈哈哈。”徐珍聞言大笑,像終於找到了苻長卿的軟肋似的,舒心而又愜意地嘲笑起來,“苻刺史,我可真是沒想到,那樣一個傻乎乎的女人,竟然會被你捧在手心裏當成寶貝。”

苻長卿笑而不答,一是因為此刻喉嚨已痛得火燒火燎,另外的原因便是……安眉的好處,沒必要讓別的男人知道,何況這男人如今實權在握,還是她的前夫。

徐珍看著苻長卿沈默無言的模樣,越發認定他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於是更加放肆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你放心吧,那個嫌貧愛富、見異思遷的女人,我懶得再看一眼。既然苻刺史已經決定輔佐我,那就請你先到我住的屋子裏坐坐,和我談談你的計劃吧。來,苻刺史,這邊請。”

苻長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動聲色地隨他離開了庭院。

這一晚,虛弱的安眉在連驚帶嚇之後,再次無法自發地陷入昏迷。她在沈沈的夢鄉裏連連做著噩夢,但又像被粘稠的沼澤困住四肢的小鹿似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可怕的夢境中脫身。知道最後她終於從暑熱中大汗淋漓地醒過來,在空無一人的客堂裏睜著雙眼不停驚喘。

此刻已是昃日偏西,安眉掙紮著半坐起身,卻遍尋不見苻長卿的身影。她的雙腳無法走動,因此心裏更加著慌,不禁戰戰兢兢地低喊了一聲,“苻郎……”

空蕩蕩的客堂中無人回應,片刻後才有一名婢女從堂外一路小跑進來,跪在安眉面前道:“杜夫人您醒了?讓女婢來伺候您吧。”

從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字,令安眉不由得一怔,一股寒意便無端從心底湧出,她忙顫聲問道:“剛剛你叫我什麽?”

這是婢女擡起頭望著安眉,雙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視就像兩把刀子,刺得安眉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數日不見,您就忘了我們嗎?”

安眉聽了婢女的話,整個人如墜霧裏,心中的不安卻是越來越濃。這時只見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連往後退了三四步,伸手指著安眉低聲罵道:“你是個妖孽!只要跟著誰,誰就會死於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斬首,接著是季鴻臚因為你找來殺身之禍,還有我們王爺,被那些賊人拷打致死,也只是因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這個妖孽!”

婢女的每一句話都像帶刺的鞭子,鞭鞭見血,令安眉頭腦發懵。最後她只能圓睜著雙目,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氣若游絲地對那婢女囁嚅道:“你……你在說什麽?”

“我說,你這下賤的胡女,是個人盡可夫的妖孽》”說話的同時,那婢女又直直盯著安眉毫無血色的臉,神經質地冷笑道,“還有,那個跟你一同來的人是誰?是苻刺史嗎?他是人還是鬼?你是會妖術的吧……”

婢女顛三倒四的瘋話躥入安眉的耳朵,讓她腦袋嗡嗡作響,亂成一團——人盡可夫是怎麽回事?季鴻臚是怎麽回事?還有這座府裏的王爺,又是怎麽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這段日子裏,到底都發生了什麽?她是不是,做了許多骯臟可怕的事?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刻薄的婢女被人一把推開,又看到苻郎沖到了自己面前——他臉色蒼白,一雙黑眸中盛滿了對她的擔憂,卻讓她更想退縮!

“苻郎,苻郎……”安眉慌亂地伸手想抓住苻長卿的衣襟,卻在指尖觸及他的一剎那,自慚形穢地逃開,“大人,我……我不幹凈了……”

這一刻安眉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曾經的某一段時光,苻郎在嫌棄她指甲裏有泥時,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她生怕不潔的自己再一次面對他的蔑視,這種不能承受的痛苦讓她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就在安眉背轉身子極力逃避苻長卿的時候,她整個人竟被他從背後緊緊摟住。

“傻瓜,你這是想要做什麽……”苻長卿用力攬住安眉的腰,將臉埋在他頸側,聲音沙啞地埋怨。

安眉將身子縮成一團,在苻長卿毫不動搖的堅持中,泣不成聲,“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麽?”苻長卿嗤笑一聲,溫柔地在安眉耳邊低喃,“現在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要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原因同我分開?你不許再哭了,還有,叫我苻郎。”

縮在苻長卿懷中的安眉止住哭泣,卻仍一邊啜泣著一邊回過頭,雙眼通紅地望著他搖頭,“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時候……”

“原來你也知道,那是在你被附身的時候啊。”苻長卿望著安眉,沒好氣地一笑,“聽著,那個不是你,那只是一只蠹蟲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有何必費盡周折……”

“可那到底是我的身子啊。”安眉淚眼朦朧地垂下頭。

苻長卿漸安眉仍舊不能釋懷,便再一次摟住她,一邊吻著她柔軟的耳垂,一邊輕柔地低聲道:“何必再糾纏這一點,難道你忘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在做什麽了嗎?”

他的吻細密如雨,落在安眉的耳邊、脖頸處,將安眉吻得意亂情迷,令她只能在恍惚中呢喃道:“嗯……那是我在說什麽?”

“當時……”苻長卿順勢讓安眉躺倒,帶著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卻有清晰德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苻長卿的話讓安眉剎那間淚如泉湧,她的聲音再度哽咽起來,卻因為他霸道的擁吻,讓所有哭腔統統被封緘。然後她朦朧看見苻長卿幽黑的眸子,那雙眼睛深情地凝視著她,目光專註而溫柔——她忘不了自己曾經那麽渴望被這樣一雙眼睛註視,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覺得人生從未如此這般完滿,完滿到下一刻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都讓人覺得死而無憾。

安眉終於帶著淚笑起來,她伸手抱住苻長卿因為雙腳的不便就那樣軟軟躺在他身下,像一只身在巫山雲深之處、伏在花葉下閉著眼睛多雨的鷓鴣,帶著惶惶無助的驚怯卻又乖順地一動不動,讓苻長卿的手伸入她淡薄的夏衣……

指腹下細嫩的肌膚,帶著令苻長卿熟悉的溫暖和細膩讓他的欲念也隨著手指的撫觸一寸寸高漲。他在安眉急促慌亂的呼吸中壓下身子,像溯流而上的行舟緩緩深入桃園,靈巧的竹蒿在水澤不斷點出迷亂的漣漪,而兩人彼此應和的呻吟又是那樣低啞,就像搖過巫峽的歸舟,欸乃一聲,山水綠……

身在亂匪大營的提心吊膽,讓他們兩個人就像晨光裏的霧水,帶著一意孤行的任性也往了身外的紛擾,只顧著急切地貪歡。

當縱情過後雲收雨住,苻長卿在喘息中睜開雙眼,只覺得腦中有一剎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頭卻又是那樣清晰,就像在曠遠的空山中吶喊那般回腸蕩氣——如果他不曾遇見她,人生會是個什麽樣子?而他又是何其幸運,可以有她陪著自己,在命運的風浪裏跌宕起伏。不管這是老天的安排還是蠹蟲的惡作劇,他都無法再回避自己的心意——他愛她,無論生老病死,出身貴賤,他都愛她!

苻長卿這樣想著,不禁就依偎在安眉耳邊,對她輕聲低語道:“安眉,我愛你……”

安眉頓時張大雙眼,不敢相信苻長卿竟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時間只能望著他結結巴巴道:“苻、苻郎?”

倒是苻長卿看著安眉不知所措的反應,居然忍不住快活的笑起來,“怎麽?被我嚇著了?”

“不,我沒……”安眉紅著臉剛要強辯,卻到底因他的話而笑起來,雙頰通紅,雙眼又黑得發亮,處處洋溢出幸福的顏色。

苻長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虧,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饒的與安眉廝纏,在她耳邊佯裝不悅地低語道:“哪……現在該你說了。”

“哎呀?”安眉被苻長卿無賴似的撒嬌鬧得不知所措——也難怪她錯愕,她的苻郎,從前怎麽會路出這樣的面目?

這時得不到安眉回應的苻長卿,竟故意雙眼乜斜地看著她,壞笑著先發制人道:“難不成,你還想耍賴嗎?”

安眉被苻長卿鬧得雙頰發燙,只能在他炙熱的目光中暈乎乎地閉上雙眼,聲如蚊般對他耳語,“苻郎,我愛你……”

苻長卿感覺到安眉在自己懷抱中的站裏,終於如願以償地笑起來,低頭吻了吻她的鬢發,“現在好了,安眉,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闖吧……”

“啊?”安眉一時無法領會苻長卿話中的深意,不禁疑惑地驚嘆一聲。

這時就聽堂外忽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正是徐珍領著大批部下沖進唐來,不懷好意地望著苻長卿與安眉大笑道:“苻軍師,我說怎麽找不到你,原來你在這兒快活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此刻看見自己的前夫,嚇得臉色煞白,一個勁地想往屏風後躲。苻長卿安撫著她緊張弓起的脊背,然後對徐珍朗聲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為軍師,是否方便安排一間廂房,以供我與拙荊棲身?”

徐珍聽見苻長卿稱呼安眉為“拙荊”,就像聽到什麽笑話似的,又仰著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陣,才假裝慷慨大方地對苻長卿揮揮手,

“苻軍師,撥一件廂房這樣的小事,還用得著這樣客氣嗎?你放心吧,我這就安排。”

安眉不知道苻長卿與徐珍私下做了什麽交易,此刻只能惶恐不安地看著他們相互吹捧,冠冕堂皇地說些場面話。倒是徐珍親口許諾

的廂房很快就安排妥當,苻長卿抱著安眉一路走進房中,將她安置在榻上後,才附在她耳邊輕聲道:“現在我暫時給徐珍做事,你什麽

都不要擔心,就乖乖躺在房中養傷好嗎?我離開時會把門窗鎖好,沒人能闖進來,你只管安心等我回來。”

苻長卿的口吻平穩沈靜,可是安眉怎麽能放下心來?她不禁泫然欲泣,可還是依言點了點頭,“好,苻郎,你萬事小心......”

無論多害怕、多擔憂,她都不能再成為他的負累。

洛陽依舊是烽火連天,無論外界如何瞬息萬變,安眉就蝸居在風暴中心的一間小屋子裏,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這些日子苻長卿

每天都早出晚歸,安眉為了能夠和披星戴月的苻長卿說幾句話,漸漸養成了白天睡覺晚上清醒的習慣。這樣她就可以在苻長卿帶著倦意

沈沈入睡時,躺在一旁仔細看他的睡顏。

他在夢中眉頭緊鎖,嘴角下抿著,看起來比以前還要狠戾——苻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麽?是不是很不順心?安眉胡亂猜想著,但心

裏卻沒有一點頭緒。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他怎麽可能順心呢?為篡奪天下的逆賊謀事,他現在的一言一行,都和從前的意志是相互違背的吧?可是不管

苻郎怎樣做,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安眉靜靜窩在苻長卿的懷中,在夜色中近乎貪婪地凝視著他,目光描摹著他略顯消瘦憔悴的臉,眼角就漸漸滑下淚來。

安眉再度一夜無眠直到拂曉時迷糊地與苻長卿道過別,才疲倦地入睡。這一天,窗外的世界似乎格外吵,後來又似乎格外安靜,也

許是夏天就快要過去,樹上的鳴蟬叫得格外淒切。在一片撕心裂肺的蟬鳴聲裏,安眉的夢境則是一片空白,她只覺得自己渾身黏糊糊出

了一身汗,雙腳空落落的什麽也踩不住,卻又針刺一般痛癢難當。

就在安眉輾轉不安,快要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雙手不停搖晃自己,於是她暈乎乎地睜開眼,看見了那個正在床

榻邊望著自己的人,“苻郎?你怎麽回來了......”

“快起來,我們馬上要離開這裏。”苻長卿幽黑的雙眸緊盯著安眉,臉上卻不見喜怒,只泛著一股嚴肅而緊張的寒意。

安眉一聽見苻長卿的話,整個人立刻就清醒過來,她慌忙坐起身望著他問道:“離開這裏?難道徐珍他們要離開京城了嗎?”

“不,是要進宮。”苻長卿言簡意賅地說完,一張臉更是陰沈,緊繃著沒有任何表情。

安眉被結結實實得嚇了一大跳,將他的話結結巴巴重覆了一遍,“進宮?”

“沒錯。”苻長卿一邊動手幫安眉穿衣,一邊對她簡述進來局勢變化的始末,“我替徐珍招降了一批士大夫,幫他籠絡住京城的人

心,這樣守衛皇宮的各路羽林軍很快也投降了。今天皇宮把守不住,正午時已經被亂進攻破,馬上我們就要準備進宮。”

苻長卿的話聽得安眉目瞪口呆,她慌忙結結巴巴地問道:“皇宮被攻破了,那,那皇帝呢?”

“皇帝?”就在安眉六神無主的時候,苻長卿的嘴角竟滑過一絲冷笑,“據被俘虜的宦臣說,他知道皇宮守不住,今天早晨就已經

在金鑾殿裏投繯自盡了。”

這個消息無疑像晴天霹靂將老實本分的安眉徹底嚇懵。她雖然是一個卑微的胡女,但從小就遷入中原,心中自然是將京城裏的皇帝

看做是天神一樣。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與自己拜過堂成過親的徐珍,會將那深藏在皇宮中的天子活活逼死;而與自己有著夫妻

之實、曾經身為天子寵臣的苻郎,今日卻又做了逼死天子的幫兇!

而她、正是她......吞下了五只囊蟲,才會改變了這兩個男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的局勢!安眉的身子無法遏制地發起抖來,雖

然她也曾隱隱料到今天這一幕遲早會到來,可是當事實擺在眼前,這一刻她任然恐懼得不敢面對。

“苻郎,苻郎,我們犯了大罪,對不對?”安眉兩眼發直地望著苻長卿問,視野中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對,我們犯了大罪,而且是十惡不赦的第一條大罪。”苻長卿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可臉色卻依舊難掩蒼白,“不過你

知不知道,安眉,這世上除了十惡不赦的大罪,還有另外一句話。”

“什麽話?”安眉恍恍惚惚地問。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

這句話如針一般刺得安眉渾身一顫,她睜大眼睛看著苻長卿,傻傻“嗯”了一聲。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被苻長卿看在眼裏,讓他眉心一蹙,猛然伸手將她緊緊摟住,“安眉!你仔細聽著,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我們只能往前走,你明白嗎?”

“嗯,我明白,明白。”安眉在苻長卿懷中不斷點頭,看著他目光灼灼如堅毅的寒星,不禁伸手捧著他的臉,惶惶掉下淚來,“你也是為了我,才這麽做……”

苻長卿聽著她自責的話,卻忽然笑著搖搖頭,“不,我這麽做,不光是為了你,也不光是為了我,你以後就會明白了……來,我們走吧。”

“嗯。”安眉點點頭,伸手攬住苻長卿的脖子,任他將自己打橫抱起,徑直走出廂房。

午後的陽光整烈,安眉一出房門就忍不住瞇起雙眼,懷著恐懼緊貼在苻長卿的懷中。在他們四周圍滿了目露兇光的亂匪,還有昭王府至今殘餘的、已經被折磨得神態麻木的家眷們——其中也包括那個曾經詰責安眉的婢女。此刻她正像一只被揪了毛的野貓一樣擠在人群當中,盯著安眉的目光既露著些許驚怯,又透著一股兇狠。苻長卿與安眉靜靜地沈默著,就這樣在眾人的註視中一步步走出昭王府,直到踏上等候在王府外的馬車。

當安眉和苻長卿在車廂中坐定,華麗的車幔便倏然落下,將安眉游移的視線與車外徹底隔絕。這時昭王府中忽然響起一片淒厲的哀號,安眉身子一顫,被苻長卿攥在掌心的手止不住地冒出一層冷汗,“外面……”

“你不用管。”此刻苻長卿只是牢牢攥住安眉的手,堅定的視線始終直視前方,冰冷的側臉不能帶給安眉任何寬慰,“徐珍既然要離開昭王府,自然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這段日子王府中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殘殺昭王、淩辱女眷、堆砌人頭塔,還有他的死而覆生和為虎作倀……統統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自然要在離開時順手掩埋。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如果他此行失敗,自然會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今,一切都已顧不得了。

安眉望著苻長卿,一瞬間仿佛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夢境裏——她在夢裏追逐苻長卿的馬車,而暖風輕輕掀起車簾的一角,恰好露出他俊美冷漠的側臉——就像現在這般俊美冷漠。安眉靜靜咬住下唇,在車外淒厲的慘叫聲中望著苻長卿,忽然便低下頭,將額角緊緊靠上他的肩頭。

無論如何,無論發生了什麽,她都不要再與他分離,再也不要。

這時馬車終於緩緩駛動,吱吱呀呀地開始向皇宮前行。苻長卿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與安眉逐漸緊挨,順勢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昭王府與皇宮距離並不遠,馬車長驅直入,很快就從已然洞開的城門中進入了禁宮。投降的文武百官次第跪在丹陛的兩側,迎接騎在馬上趾高氣揚的徐珍。

此時苻長卿掩住臉,從馬車中掀簾向外望,墨黑色的眼珠緩緩轉動,冷冷掃視過跪在地上的滿朝武將。

很好,苻氏舊部還剩下不少,堪為我所用……苻長卿一邊暗忖,一邊松手放下了車幔。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